「亞瑟,為什麼你不用幫忙清理啊?」小心翼翼踩過地板,他支起拖把這麼對那個優雅喝茶的紳士問。對方理所當然的沒有回答,而是邊拿著茶杯邊忙碌的在書櫃和工作桌的並排動線上來回走動。
阿爾弗雷德自在的聳肩,拎起拖把準備走人,右腳腳跟卻猛地傳來劇痛,沒能及時穩住平衡,原地單腳蹦跳幾次就跌坐下來。眼前的木板縫隙裡卡著一個小小的突起物,看來就是它刮到自己的腳了——忍不住好奇,他用指甲尖端把東西挖了出來,是個稍微沾到血跡的藍銀色鱗片。
「Hmph. 」沒做多想,他搓搓上頭的汙漬就把那塊鱗片扔進襯衫口袋裡,順手拍了拍胸口。轉頭便大喊著求援。「伊莉莎白小姐——我的腳好像被什麼刺到了,血流個不停啊哈哈哈哈!」
話語途中就轉為打哈哈的笑聲,視野中,木質地板像是突然多了良好的滲透性,血滴在幾秒內就被吸收掉這麼消失了。迅速扭頭看向那倒下狼人的所在,迎面而來的卻是更加衝擊性的畫面。該區塊的木片有如牙齒般的交互錯開,並在開合中把屍體輕易吞噬。
顧不得腳痛和想大叫的心情,他深吸一口氣,接著呼出有些像是氣球漏氣時的振唇聲,踮起腳尖往廚房移動。
大概正忙著整理空間,女傭這時才協助他在牆邊的小餐桌旁坐下。「阿爾弗雷德先生,怎麼了嗎?被屋子裡的景象嚇到了?」她柔和的問,快步走向一旁的櫃子中取出急救箱。
「才不會被那種程度的嗚哇啊啊啊好可怕——」他的語速有些驚人,隨即把臉埋進手掌裡。「這個家、是怎麼回事,會亂吃地板上的東西嗎?」
伊莉莎白為他的傷口消毒、墊上一塊紗布,邊纏著繃帶邊應答,「您聽過惡魔和魔女之間的淵源和類似故事嗎?」
「呃,麻猴燒酒之類的......大概就是惡魔向人類提出交易或者定下契約,然後魔女要為惡魔收集靈魂?」包紮過程中腳底出奇的感受不到疼痛,他憑藉模糊的雜學知識敘述著。
揚著過分燦爛的微笑,她闔起盒蓋並起身,「客觀事實大致上就是如此......這個家,是惡魔為了利用契約者來收集人類靈魂的設施,只不過現在改建為住宅,但必要和不必要的功能還是存在著。」在廚房繞過一圈後站在爐台前,「要不要吃點什麼?也是時候該吃午餐了呢。」
「麥當當。」抬起頭,在毫秒間做出速答。「伊莉莎白小姐是魔女啊?完全感覺不出來耶——」然後大喇喇的繼續對話。
她和善的眼神中突然有種說不出的兇惡感,但依舊在角落的冰箱翻出了材料且著手製作。音量頗清晰的自言自語。「人類能吃這麼多垃圾食物還成長的這麼健康真是一大偉業......我呢情況有些特殊,以後再解釋會比較好,不過這棟房子的主人現在是伊凡先生喔。」
他猛然一顫,不是因為她話中的含意,而是莫名奇妙又在耳邊吵鬧起來的鄰居們。克制著別隨便做出揮手驅趕的動作,「那些小精靈都叫他是魔物、哇啊你們真的很吵!不要連窗外的鳥叫也一起翻譯啦!」但還是發了脾氣。
「您這樣跟亞瑟先生剛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呢,對了,把握午餐時光,有什麼想問的問題就儘管問吧?」食物的香氣隨油煙飄散,她輕哼起歌並提議。
有可能是那聽來微妙的曲調的影響,噪音一時間降低不少。阿爾弗雷德慎重考慮著問句,等等,那是Gloomy Sunday的旋律啊?!「我想問一下,艾米莉是誰啊?」
就像有誰的屁股不小心坐到遙控器的靜音鈕,唯一仍在持續散發存在感的只有滋滋作響的平底鍋,伊莉莎白轉身看著他,以有些哀傷和嚴肅的神色看著。
嗯?這個是不能問的事嗎?他保持雀躍的笑容等待著。
「您是在哪裡得知這個名字的?」她旋身為料理翻了個面,是種比較輕鬆的問法。「如果是您闖入主人房間時耳聞的,那麼就不應該由我向您說明,還請直接詢問當事人或亞瑟先生也可以。」
簡短的應了聲,他騰手搔搔被包裹著的腳跟,正打算對外頭大喊來詢問看看,亞瑟就拎著茶壺走進廚房。對方朝這邊投來一個冷淡的視線,著手重新沖泡一壺紅茶。
「亞瑟先生,不要老是喝紅茶,偶爾也喝點咖啡或吃正餐嘛。」她挪動著餐具完成擺盤,把鍋具放進水槽裡。阿爾弗雷德馬上一拐一拐的去端自己的食物。
「那我想吃炸魚和薯條,麻煩妳了魔女小姐。」提出要求後,亞瑟在阿爾弗雷德對面的椅子坐下,單手支著下顎。「比起咖啡當然還是紅茶好啊......」非常小聲的嘟嚷。
他先是隨便壓了下盤中的手製漢堡,接著雙手並用拿了起來開始大快朵頤,「比起咖啡我也很喜歡可樂喔唔呣呣呣這個非常好吃耶!削屑尼伊莉莎白小姐!」
「家裡的肉不一定會是來自正常的動物,你要是吃壞肚子我可管不著。」他淡淡的說明,而他似乎是太過狼吞虎嚥而嗆到了自己。
幾乎是數十秒內便完結了一餐,「那!艾米莉到底是誰啊?」這麼一問又把圈子兜了回來。
「跟你一樣是伊凡的寵物,可惜是教會的間諜,到現在都還沒入土為安。記得是個熱情奔放的女性吧,然而身材太過張揚了,稱不上是出色的淑女。」他接過伊莉莎白端來的茶杯,淺嘗一口,露出淡然的回憶神情。
「請不要用您的標準來評論女孩子的身形,固然纖瘦是淑女的條件之一,但豐滿或穠纖合度也很不錯啊。」繼續在爐台前忙碌,她如此插話。
已經過了會對女性胸部大小大呼小叫的年紀,他追問,「那個人......還活著?活了多久啊?亞瑟你是不是很老卻一直在假裝年輕?」
「我今年二十三歲。」他一本正經的放下茶杯,極為理所當然的否定了人家。「......再往上加個幾百年左右吧。」似乎聽到了什麼或是覺得不太安寧,停頓一陣又隨即補充。
阿爾弗雷德不予保留的爆笑出聲,臉啪地撞上桌面。「亞瑟,你好噁心喔。」他用開朗的笑容誠懇說道。
亞瑟也只是一個挑眉,執起茶杯,「你他媽在對誰說話?」
女傭上了餐點並緩和氣氛,「亞瑟先生,下午有什麼預定行程嗎?如果沒有的話我想先帶阿爾弗雷德先生去書房呢。」
「那傢伙確實是把這東西交給我負責,健康檢查和調教也得盡快開始進行,但今天要做的事太多了,還得去連絡客戶、穩定山區......別跟伊凡提到這些,麻煩的傢伙......」他說到一半逐漸轉為抱怨,伊莉莎白微笑著點頭聽著。
有種置身事外的自在感,他好不容易又想到一個該問的問題,向另外兩個人詢問,「他那麼怕痛是正常的嗎?」
「......主人似乎在生前就是那樣了,非常怕痛而且又愛哭。」
「要是你有揍他的打算不用手下留情,那傢伙身上流著的是冷血。」
「哇啊,聚在一起說我的壞話嗎~?」話題聚焦點接了下文,伊凡抱著自己的左手慢吞吞的走進廚房,馬上被伊莉莎白阻止並安置到吧台一旁的高腳椅上。「伊莎,我自己包紮就可以了,不用這麼麻煩的。」
女傭沒有回話,幹練的處理起那隻呈現潰爛狀態的左手,剪刀喀擦喀擦的卸去手肘以下的衣物。
「哈啊?又被那個低等天使的治癒術打到了?讓法蘭西斯去跟他說說吧,他的那個下階惡魔兄弟也得教訓一下。」亞瑟皺起眉,不耐煩的擺擺手提議。
「我啊,只是想試著跟他們建立友好關係,這麼嚇人可不好喔亞瑟。」笑瞇瞇的,「不過地牢的配置得做調整,免得有人會亂跑——這樣就好了嗎?謝謝妳。」
「請不要這麼親暱的對待女士,哇、哇!」伊凡牽住伊莉莎白的手,親了親她的兩邊臉頰。接著又向他們隨意交代了一些瑣事,便悠哉的離開了。
全程受到無視的阿爾弗雷德(寵物)打從心底由衷湧起一股新鮮感。
「不要理會那兩位工作狂,來吧,阿爾弗雷德先生,您的下午時光就由我斗膽的占據了喔。」她像是開玩笑的說,而不禁燦笑著的阿爾弗雷德也配合的挽住女性伸出的手。
然而,他度過了一個異常慘痛的午後時光。
基於「既然是現代人解釋起來會比較方便」這個道理,據伊莉莎白所言,原本應該要進行所謂床事的行前教育,途中卻直接變成了異世界觀的講解。
他趴在自己的單人床上一動也不動,想辦法讓彈性疲乏的腦筋繼續轉動。
信仰人數位居世界第一的教會,以及充斥各種地下活動和交易的黑市,現今的時代變動是由這兩個非常籠統的名詞之勢力消長所造成的。
什麼跟什麼?
他翻滾著發出音量不小的呻吟,在差點掉下床之前一個轉身,又趴回了床面。
在生前和某個惡魔有不小的牽扯,為了報復人家而潛伏在龐大的黑市交易中,一邊做奇怪的實驗一邊研發商品、在黑社會中地位崇高,直到目前也死命追查著惡魔的下落。
好,伊凡的部分完全搞不懂,乾脆當作這輩子都不會用到的冷門知識記下來吧。
生前這個用詞也太惡趣味了,如果意指還是人類的人生階段,那他們現在又是什麼樣的生物啊。
還想繼續思考有關亞瑟和法蘭西斯、人體實驗之類的問題,可是意識自行斷了線,他維持著幾乎會令自己呼吸困難的趴姿沉沉睡去。
阿爾弗雷德當然知道自己有些地方不太對勁。是的,避而不談也無法解決的怪異之處。
他,不知道自己的歸處何在。
確信自己有該回去的地方以及真實的身分,但一片混亂的記憶一再展示著不同情境和場景,能說出口的細節更顯得微不足道。
旁觀著自己那有人在歌唱的夢境,那是月夜下小提琴家和長笛手的合奏,傾聽著的聖母像反射出朦朧的淡淡光輝。辨認出人魚歌聲的瞬間,漂浮著大量泡沫的水流沖去這個畫面,他又看見了在深夜薄雨中行走著的亞瑟,陰鬱的深綠斗篷、寂靜的樹林間隙。
圓月依舊高掛,遠處的聲聲狼嚎。
色調轉暗,有如沉入深深水底。
不知怎麼,有那麼一點想要在夢裡見到伊凡的身影。至於原因為何,在突如其來的抽痛下他被驚醒,然後便忘了。
書桌上的小小時鐘指出凌晨三點,拆下了腳跟處的繃帶,一蹬一蹬的去洗個遲來的澡。意識到時,阿爾弗雷德已伸手推開那道厚重的木門,另一手還緊緊握著染有血跡的鱗片。
一如角色扮演遊戲裡會看見的地牢風景,腳下是堅硬的平坦泥土,走道兩側豎立著條條鐵欄。遠處的底端還有一道門,而小小火把掛立於兩邊的門側。
大半的牢籠都處於空曠狀態,有些堆放了雜物或看不出用途的瓶罐,極少數的囚犯們似乎隱藏在陰影中屏息觀望。
知道可不會受到什麼盛大歡迎,他深呼吸、踩出步伐,再次確認了那條人魚並非對著自己唱歌,卻向他拋出了疑問。
歌聲輕輕迴盪著,伴隨幾次細碎的水波聲。
沒有特別去數是第幾個鐵籠,白日見過的浴缸就這麼突兀的放在其中。他抓住了鐵桿,傾身注視那些微露出水面的畸形尾鰭。
「我......」非人有了動靜,靜悄悄的把全身都沉下水面。他艱澀的重新開口,試圖表達意思。「我不知道我到底會看到什麼,可是,我覺得你很漂亮。」
人類的呼吸音量何時變得這麼龐大了?
「這個還給你。」
將手臂越過間隔,他努力伸長手,朝對方遞出那毫無作用的破碎魚鱗。
光滑,但也遍佈粗糙的縫線和傷疤的小手滑出浴缸邊緣。即將觸及之際,卻又快速落回水中,激出小小的水花。
「唔呼呼——離我的東西遠一點,可悲的人造產物。」
以自己也有些訝異的速度轉過身,他警戒的瞪向那個有可能是從下層走上來的傢伙。什麼時候,又是從哪裡出現的?
「那麼,我沒收了。」他抓過他的手腕,輕鬆從指掌中扳出那塊硬物,一個翻手便不知道被塞去哪裡。
盯著那看似無害的笑臉,阿爾弗雷德下意識眨眨眼睛,水滴落了下來。感覺軀幹微微左右搖晃起來,他緊緊閉口不語。
對方偏了偏頭,笑意中多出點疑惑。「為什麼在哭呢,阿爾弗雷德?」再拉近一點距離,沒有戴著手套的雙手包覆住他的臉。「要把你的憐憫心浪費在這種奇怪的事情上嗎?」
和那些冰冷的手指形成差異,溫熱的眼淚不斷、不斷滑下。吸氣,不讓聲音透露出太多的哽咽,「......HERO才不會哭呢。」
「嗯,我知道喔。」
軟糯的聲音說著,感受伊凡落在自己額上的輕吻,他閉起眼。
(待續)